“每一堵墙壁、门槛都熟悉,每一缕烟火、身影都寂灭了……回到这里,即使望向冬山河的眼神与幼时无异,我也知道自己是个异乡人。” ——《杂草吞咽了故事》
城市的夜晚并不纯净,几千万人同时吞吐有限的空气。电灯悬在头顶是利刃击破“日出而作日入而息”的常理,所有人旋转很久都不停,也不累。我幼时曾有一段天南海北的旅居史,然而在每一处停留的时长又不足以把它当作故乡,于是和很多人一样,把城市当成了归宿。城市的大街小巷沉积了旅客从各地带来的尘土,在四处奔波的人身上你总能见到灰尘,通过灰尘你可以判断他曾经出发的地方。当我安静下来时,会将见到的人身上的尘埃一一指认。爱惜自己的人不会轻易拍掉这些尘埃,因为尘也有土的意味在其中,那些神色匆匆的人肩头堆满了一整个故乡的分量。 而我却很少观察自己,很少观察我自己的干干净净,一丝不苟,看不见尘土,像一片无草木的石漠。我总是还抱希望,并不气馁,以为我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叫做故乡。我喜欢在很高很高的楼顶上做梦,不为弥补错失的风景,而是希望在下一次抬头看见故乡。
我望见了我的故乡——
一座平和的南方小城,温润得像没有故事没有脾气的老者,这里的每一条街道都是回忆的丝线,串起我一颗颗童年的珠子。我在这里出生和成长,那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故事,那熟悉的人的剪影,那穿过大街小巷的车铃声和耳边的风、口中的歌,都是一块块水晶,在记忆里发光。
我望见了我的故乡——
曾待过的北方原野,这里的夏天是口中的山楂味,冬天是鼻尖的雪松香。我曾见过端木蕻良笔下的“带松香气味的煤块和红玉的脸庞黑玉的眼睛”。北方有她独有的诗意,就藏在消融的麦田中。但我终究离开那片土地,一切一切,都化作无风夜晚中的一声梦呓。在我记忆里塌陷,碎成盐碱的粉末。
我望见了我的故乡——
在姥姥家我待了人生最初的几年,每天醒在从窗外照进的透亮的阳光中,听着近得不可思议的清脆鸟鸣。现在想来竟怀念到绝望。往后,从没有哪一天的故事是这样慢。再后来,我仍能够回去,但被城市接纳了的孩子站在夕阳下的田埂远眺,寻不着那风,那云,那白兔绒毛上泥土的气息,那把脸贴在宛如史前巨兽蛋壳的石头上的冰凉触感,寻不着是谁问我,是不是该回家了?
我望见了我的故乡——
我真正的故乡,是贫瘠土地喂养的诗意死亡的村庄。我的血管里有他的血液,但那血液太沉静没有过躁动的喧嚣以至于我时常忘记他的存在。唯一一次回乡,也是犹犹豫豫敢认不敢认,只是希望在故乡热切的目光中把自己藏起来。这里的人不多,有多少人带着这种热切的目光从这里走出去,就再也没回来,只剩几个对外界无知无觉的老人,想让故乡在他们浑浊目光的守望里,重焕生机。——可我真的太久没回去了。
古人有“一夜征人尽望乡”,有“未老莫还乡,还乡须断肠”,有“仍怜故乡水”, 有“遥怜故园菊”。世上又有多少望乡的神话与传奇?我一次又一次回望,每次都看到不同的景象,这是幸运吗?我不知道。
在星星都沉默的城市,我做了一个故乡的梦。梦里我是一颗小小的种子,我看见小城的行道树田野的柑橘盐碱喂养的枣,我呼喊——喂!你们等等我呀!我在想我是否会长成一棵很漂亮的树。然而我最终也只是一颗种子,躺在并不在任何地方的荒原。唯有头顶的浓云在转动出破碎响声,像年久失修的齿轮。
我喊“喂,带上我回原乡看看吧!”风穿过我的空隙,无情审判:那只是乡村,不是原乡。于是我开始学会行走,荒原的风像歇斯底里的狗追赶。我又学会狂奔。我在将夜的城市里诗人一样地进行一次狂奔。然后我跌倒,重重地砸在水泥地上,发现我是一株没有根的树——风从我的身边略过。跑起来,它说。跑起来。